二
真善美高度统一的审美价值观在中华美学中是核心的内容。中华美学精神的突出特点,还在于真善美的高度统一性。在中华民族的价值观里,“真”不仅表现为客观事物之真实,还表现在主体心灵的真诚无欺。因此,“诚”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是与真直接相关的理念。诚又和善是密切结合的,所以,真善美的统一,形成了完整浑然的境界。这在中国人的审美意识中是非常普遍的,这也是中国人所禀持的审美价值观。真、善、美是人类不同的精神活动的范畴类型,它们之间不是等同的,却又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在西方美学中,有的主张美与真的统一,如布瓦洛在《诗简》中提出:“只有真才美,只有真才可爱。”而作为德国古典哲学开创者的康德,则是以审美意识来统一真和善,认为自然界的秩序和道德领域的秩序有其同一性,此即审美意识,审美意识能体悟到自然界的必然性和道德自由之间超越性的统一。美不再受自然和道德的束缚。在海德格尔那里,美明显居于比真高的地位。在中国人的美学思想中,真善美是高度统一的。这在儒家美学观念中最为突出。孔子讲“里仁为美”,就是最为典型的表述。在儒家思想中,仁是善的最高表现形态,“尽善尽美”也是美善统一的著名命题。孔子又讲“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彬彬是一个人的道德修养与其外显的完美统一。叶朗先生对此阐发道:“孔子认为,一个人缺少文饰(质胜文),这个人就粗野了。一个人单有文饰而缺乏内在道德品质(文胜质),这个人就虚浮了。只有文和质统一起来,才成为一个君子。文和质的统一,也就是美和善的统一。”颇为明确地道出了儒家美学思想的核心内涵。对于美和真的统一关系,在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中也是非常普遍的,同时,真善美的统一,也在对真与美的关系中得到了体现。汉代思想家王充,斥“虚妄”而求“实诚”,首先是以真为美,同时也蕴含着善的价值取向在其中。如其指出在文学艺术创作中背弃真实的弊病所在:“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辞,辞出而溢其真。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闻一增以为十,见百益以为千。使夫纯朴之事,十剖百判,审然之语,千反万畔。”王充主张“文以章善”,反对徒事笔墨华丽而无关善恶之实的文风,认为:“夫文人文章,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闻知之者,莫不自勉。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传流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王充对于真善美统一的思想在中国美学中是颇具代表性的。真的概念不仅在于客观事物的真实,更在于主体心灵的真诚无欺。“诚”在中国哲学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它包含着真和善两个方面的内涵。《中庸》里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孟子》也说:“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认为,如欲使父母双亲愉悦,最好的方法就是一个“诚”字,诚即真心诚意,只有诚才能使双亲感动。诚是真与善直接相通的关键。宋代著名理学家周敦颐以“诚”为作圣之根本:“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也。”“圣,诚而已矣。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也。五常百行,非诚,非也,邪暗塞也。故诚则无事矣。至易而行难。果而确,无难焉。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在周敦颐的话语中,诚是最大的善,也即“至善”。金代最为杰出的文学家元好问在其诗论中提出“以诚为本”的命题:“唐诗所以绝出于三百篇之后者,知本焉尔矣。何谓本?诚是也。———故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以厚人伦、敦教化,无他道也。故曰不诚无物。”在元好问看来,诗歌创作最大的弊病便在于“不诚”,倘若“不诚”,诗歌便失去了最基本的功能和感人力量,所以他又指出:“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邈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听之,若春风之过马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唐人之诗,其知本乎,何温柔敦厚蔼然仁义之言多也。”元好问所倡导的“以诚为本”,指的就是诗人情感的真切感人。如果不能表现出诗人的真情实感,作品就不会产生审美价值;那些虚情假意之诗,在元好问看来,是令人作呕的。他在《论诗三十首》第六首以潘岳诗为例:“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潘岳是南北朝时著名诗人,然人品卑污,谄事当时权奸贾谧,有望尘而拜的丑行。他的《闲居赋》却俨然是一副清高超脱的形象。元好问把潘岳拿来当作“不诚”、“失真”的典型予以犀利的嘲讽。清初大思想家、诗论家王夫之,对诗歌创作最重即时所见之真,他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清徐’也,抑登楼所得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齐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王夫之的评诗标准不免有些苛刻,而其以真作为诗美的价值尺度,则是非常鲜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