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章是古典时代/“帝国”的根本书写方式,既是个人通养气修身通达天地的方式,同时也是“经国之大业”。但这种书写方式到现代以来走到了尽头,受到了“文学”的压抑。但到了21世纪的目前,这中曾经被压抑的书写模式或许会在更高层次复回。并且只有从这样一个角度,我们才能理解为何一度如此兴盛的文学在20世纪末和21世纪初渐趋衰落,并且取而代之的“非虚构”写作兴盛起来。“非虚构”是一个尴尬的命名,它存在于“文学(虚构)”巨大的阴影之下,然而,它最终会取而代之。如果从被“压抑”的回归这个角度来讲,“非虚构”其实正是被压抑的“文”/文章在更高层面的回归。
目前正处在一个“文学”终结的时代,这谁都看得见。但在90年前,鲁迅早就以他写作的转变宣告了文学的终结,而这一点却很少人能懂。
鲁迅在留日时期举双手欢呼“文学”的到来,并使自我沉浸于其中,但就在他被民族-国家的“文学”所浸泡的同时,被压抑的“文”/文章的传统经由章太炎也传到了他的意识之中。辛亥革命后,类似于夏目漱石的“被英国文学所欺而生一种不安之感”的感受渐渐出现在鲁迅的意识之中,此前所建立的绝对的“文学主义”的观念逐渐开始松动,而其师章太炎的“文”/文章的观念在他脑海中一点一点复苏。《狂人日记》在实现了他留日时期的“文学梦”的同时也在宣告“文学主义”在他世界中的松动,因为《狂人日记》的写作始终伴随着写一点东西有没有有用的彷徨。不过因为苦于不能忘却“寂寞青春之喊叫”,所以“文学梦”还要继续下去,这结果就是《呐喊》《彷徨》,但虚无与黑暗也在继续,由于这些越来越浓密,以至喘不过气来,于是感到不得不甩掉,这就是《野草》的写作。《野草》是鲁迅甩掉黑暗与虚无的作品,同时也是鲁迅从“文学”的现代传统向古典的“文”/文章的传统更高层面回归的痕迹。在沉睡了多年之后,其潜意识中老师章太炎的“文”/文章的观念在鲁迅的世界中全面觉醒。而标志着这个觉醒的就是1926年秋冬的连续写的两篇文字《写在<坟>后面》和《铸剑》。这前后,一种有余裕的“留白”写作在杂文中,在叙事作品(《朝花夕拾》《故事新编》)中诞生了。并且一同回归的有幽默、诙谐与笑,而这正是半个世纪后,昆德拉想要寻找之物。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文”/文章的高层面的回归。
这之后,鲁迅全面转向杂文的写作,他说,杂文并非从我这开始,杂文自古就有,有文章就有杂文。这不正是某种被压抑的“文”/文章的回归么?不过当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更高层面上的回环往复。因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日本著名的著作家兼学者花田清辉才说,《故事新编》是“借前近代的某种东西为媒介而超越克服了近代”的一种全新的书写方式,正是鲁迅所谓的不要以一般的‘文学概论’来看待之的一种在当时,甚至到现在依然是某种极先锋的叙事作品。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鲁迅是先知者。鲁迅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预示了世界史的发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