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杂性 Complexity
转型中的中国的确是很复杂的情况,什么叫复杂性,卫毅老师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曾经采访过一个水污染事件,原来在湖边渔民靠打鱼生活,发现很多工厂带来污染,造成湖底瘀泥,打鱼收入受到影响,就会有环保抗议的行为。随着事情的发展,一个很意外的情况是,淤泥中产生红虫,而这个红虫能在花鸟市场上卖钱,变成了一种新的产业,于是当地人从这样的污染当中甚至可以找到获利的可能性,这样的情境之下,原来的环保意愿就没有那么强烈了,这个就是在所谓环保故事背后的复杂性。
我有一个亲身的采访经验。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对象叫郜艳敏,可能很多人知道她,去年或今年再次成为网络讨论的主角。她的故事很简单,18岁的时候被人贩子骗到山村当媳妇,在河北曲阳县。当地很多被拐来的媳妇都跑掉了,她发现有很多没有母亲、父亲在外打工的孤儿,于心不忍就留下来做代课老师。她的故事是这样的,在当地的改编之下,她的故事变成一部叫《嫁给大山的女人》的主旋律电影。这样一种表达在网上引发很多争议,网友觉得这种所谓主旋律的叙事对于人本身权益的漠视。
我说的这种复杂性在于,网络上很多人质疑她太软弱,甚至怪她当时为什么不跑,为什么跟买你的人贩子在一起,因为那些人是罪犯。这种说法当然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可是现状背后的复杂性真的没有那么简单,被买来之前她的老家比她被拐卖的那个地方还要穷,她才会在那个地方安下心来。她在老家更加贫瘠,更加封闭的地方可能她生活会更加困难。第二,当时她被绑架的时候遭到性侵,去买她的人在她眼里相当于救了她。这个就是中国现象背后的复杂性,而且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规定,公安部、民政部等多部门《关于做好解救被拐卖妇女儿童工作的几点意见的通知》相关条款指出,被拐卖时是少女,现已达到法定的结婚年龄,本人又愿意与买主继续共同生活的,应当依法补办结婚登记和户口迁移手续。这个就是复杂性。
每个震撼人心的社会事件事实上真的很难有同一个目标和出口,捍卫法律的人看到整体,创作者和共情者看到细微,都没有错,因为它复杂,层次与面向丰富。所以它难,又残忍又荒诞,还自圆其说。
非虚构是一种建构性的叙事
非虚构不是说不能建构,非虚构本身是可以被建构的叙事。在不同的媒介技术环境下,建构的方式不一样。传统的写作者拿笔,而如今最新的应用在尝试用虚拟现实建构新闻场景。
在建构的过程中有几个关键词,第一个是“聚焦和移轴”。看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该放大,什么该缩小。2012年西安反日示威的时候有砸日系车的乱象,一位西安普通市民拿着一张纸板站在马路边,上面写着“前方砸车日系车主调头”,当《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的记者在这一瞬间把目光聚焦到这个人身上的时候,“拐点”本身成为一种隐喻,是个人的拐点、也是民族的拐点,更是关于历史记忆和现实动员的拐点。
建构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关键词叫“潜文本”。我们说这个事情的同时可能也在说另外一个事情。比如在《路遥身后20年》里头,作者本身讲的是路遥,可能背后讲的是中国20年政治经济文化的转型,两种文本之间相互辉映。
当然还有“隐喻”的问题,在杨潇写的《杨永信网戒中心的86条规定》中,那个网戒中心本身就是“老大哥”的隐喻。而且看上去很残暴的网瘾中心里,里面居然还有一些“协商制度”,比如可以让这些被电击的小孩家长提提意见,但意见无非是:网戒中心的桌椅有点旧了,该换新的了。网戒中心虚心接受了意见,更换了桌椅,家委会很满意。
记者在建构的过程中常常要处理“主观视角”与“上帝视角”的问题。何伟说过《纽约客》允许以他自己的叙述方式描述这些人物。非虚构写作的乐趣就是寻找说故事和报道之间的平衡点,找出一个能够畅所欲言和观察入微的方式。记者进入太深如何再从中抽离可能是最大的难点,接近它很难,疏离它更难。非虚构写作的乐趣就是寻找说故事和报道之间的平衡点,找到能够畅所欲言和细微、观察入微的方式,这就是建构。
建构有的时候还需要面临一个重构的问题,比如赵涵漠写过723动车事故的文章《永不抵达的列车》时,当她看到事故废墟的时候,现场乱七八糟,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照片拍下来,回去再看里面的细节,重构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人们在做什么。这么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火车上那最后的生活细节,现在看起来却如此触目惊心,这就是重构。就像《广岛》的开篇一样,陈列生活细节,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这些人会面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