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地安门十字路口,宽阔平展,白天车水马龙,夜晚空阔寂然。五十多年前,这里还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地安门,为了疏导交通,1954年被拆除了。当初要拆这座门的时候,曾遭到了一些社会名流的反对。因为地安门是皇城的北门,位于皇城北垣的正中,全城中轴线的北段,如果拆除的话,就破坏了中轴线的完整性。中轴线破坏了,老北京城的格局也会受到影响。不过,对于地安门的拆除,也有不同的观点:“地安门的拆除是不足惜的。不熟悉旧北京的人,也许会产生一种误会,以为地安门也是一座像天安门或者前门箭楼那样的建筑。不是的。它是一座单层的三拱门庑殿顶式的建筑,无甚特色。现在在北京的各个‘坛’——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还都保留着这种样式的门,当年的地安门只不过比它们体积更大罢了。”(刘心武《钟鼓楼》)反对拆除的人,想保护的是帝都风物的完整,他们或许更在意历史的连续性,更希望古老的建筑能和变化了的时代中的人们安然共处。而认为拆除“不足惜”的人,或许更看重的是这个城市现代化的未来。在他们看来,古老的建筑的作用,不过是历史的“标本”。如果这个“标本”没有特异性,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地安门在明代称“北安门”,又名“厚载门”,俗称“后门”,清顺治时改为“地安门”,和“天安门”相对应,意为“天地平安,风调雨顺”。《大清高宗皇帝实录》卷一一五四载: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四月十四日,谕“地安门外被火房屋,相距地安门甚近,该步营兵丁尚能保护地安门外,甚属勇往。著施恩所有保护地安门人等,每人给银二两,以示鼓励。”看来,那个时期还是很重视对地安门的保护的。虽然它不像天安门一样代表帝王的脸面,却也是皇帝北上出征巡视、亲祭地坛诸神时的必经之路。此外,地安门还是皇家的逃生之路。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慈禧太后带着光绪皇帝就是出地安门,再走德胜门,逃去西安的。1924年,末代皇帝溥仪被赶出故宫时,也是从地安门灰溜溜地走向他出生的摄政王府的。
民初时候,地安门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座城门。为了方便市民,疏导交通,民国政府于1912年、1913年陆续拆除了皇城北垣。不过,城门还在。出了城门一直向北,就是后门大街。清代崇尚“前朝后市”的旧制,所以这里曾一度非常繁华。不过,后门地区居住的多为八旗子弟。清末民初,随着八旗子弟的没落,后门地区渐沦为平民区,后门大街的商业也随之萧条。
当年,住在后门内慈慧殿三号(今慈慧胡同)的朱光潜就常常在后门大街闲逛,这个习惯甚至成了他每日必修的功课。朱光潜说:“北平的精华可以说全在天安门大街。它的宽大,整洁,辉煌,立刻就会使你觉到它象征一个古国古城的伟大雍容的气象。地安门(后门)大街恰好给它做一个强烈的反衬。它偏僻,阴暗,湫隘,局促,没有一点可以叫一个初来的游人留恋。”但,因为朱光潜住在地安门里的慈慧殿,要出去闲逛,就只有这条街最就便。朱先生无论是阴晴冷热,无日不出门闲逛,一出门“就很机械地走到后门大街”。因而,朱先生说道:“它对于我好比一个朋友,虽是平凡无奇,因为天天见面,很熟习,也就变成很亲切了。”朱光潜先生喜欢在后门大街闲逛,因这里离住处近倒还在其次,更为重要的是“在后门大街上你准碰不见一个熟人,虽然常见到彼此未通过姓名的熟面孔,也各行其便,用不着打无味的招呼。你可以尽量地饱尝着‘匿名者’(Jucognsio)的心中一点自由而诡秘的意味”。(朱光潜《后门大街——北平杂写之二》)
因着对这种“自由而诡秘的意味”的恋念,后门大街成为了朱光潜先生最重要的消遣去处。虽然旗人破落了,后门也破落了,但是“那些破落户的破铜烂铁还不断地送到后门的古玩铺和荒货铺”,所以,没有半里路长的后门大街却有十几家古玩铺和一家旧书店。朱先生就常常在这里淘宝。他说自己在后门大街逛古董铺和荒货铺,“心情正如钓鱼。鱼是小事,钓着和期待着有趣,钓得到什么,自然更有趣”。充满了凡夫俗子市井气的后门大街,最富于生命和变化的时候是上灯后,尤其夏天。朱先生说:“在这种时候,后门大街上准有我;在这种时候,我丢开几十年教育和几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压,自自在在地沉没在贤愚一体,皂白不分的人群中,尽量地满足牛要跟牛在一快儿,蚂蚁要跟蚂蚁在一块儿那一种原始的要求。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大群人中的一个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觉到这一群人的脉搏的跳动。”(朱光潜《后门大街——北平杂写之二》)
沿后门大街继续向北,就到了“万宁桥”。地安门俗称后门,因而这座桥也就随着叫作“后门桥”了。这座桥和正阳门五牌楼下的正阳桥、天安门前外金水桥、太和门前内金水桥,是同在中轴线上最北的一座大石桥。朱家缙先生少年时还看见“这座桥完整的白玉石雕栏,东西两面桥墩上石雕螭状的水兽,伏在闸口俯视着桥下从西往东流的水。桥东的两边河岸是石砌的,水虽然很浅,也有岸上人家放养的鸭群。桥石面和金水桥等中轴线上大桥是一样的”。(朱家缙《什刹海梦忆录》)那时的万宁桥下,有水亦有鸭子,依稀存有几分旧时诗意。早在清代时,万宁桥畔曾风光无限,有清代竹枝词为证:“地安门外赏荷时,数里红莲映碧池;好是天香楼上坐,酒阑人醉雨丝丝。”(得硕亭《京都竹枝词》)如果再往前追溯,元代时的万宁桥更是诗人们不断歌咏的风景名胜。元惠宗时的集贤大学士许有壬,以文著称,兼善诗词,有词《江城子》,题“饮海子舟中,班彦功招饮答斜街,以此”,词曰:“柳梢烟重滴春娇,傍天桥,住兰桡,吹暖香云何处一声箫……谁家花外酒旗高,故相招,尽飘摇。我正悠然,云水永今朝。休道斜街风物好,才去此,便尘嚣。”他还有一首《蝶恋花》:“九陌千门新雨后,细染浓薰,满目春如绣,恰信东君神妙手,一宵绿遍官桥柳。楼下兰舟楼上酒。沙暖苹香,浑似来时候。说与可人知信否。”元代的另一位诗人张翥有诗曰:“立马金桥上,荷香出苑池。石桥秋雨后,瑶海夕阳时。深树栖鸦早,微波浴象迟。烦襟一笑爽,正喜好风吹。”诗中所写的“天桥”、“官桥”与“金桥”,都是指万宁桥。只是诗中所描绘的轩榭堂斋遍布,商肆画舫云集,烟柳香荷相映,瑶海夕阳共生,空中飘着酒香,耳畔有丝竹之音的繁华秀丽景象,我们如今只能想象了。
元代的万宁桥不但桥畔景色秀丽,其商业繁荣的地位更不容小觑。始建于元代的万宁桥,又名海子桥,建在海子(又名积水潭,现在的什刹海一带,不过面积要大得多,《燕都游览志》云:积水潭,在都城西北隅,东西亘二里余,南北半之……)入玉河口处,是元代大运河漕运的始点。原为木桥,后改为石拱桥,桥下装有水闸,通过提放水闸,以过舟止水,保证南来粮船直驶大都城内,沿河北来的船舶可直抵海子内停泊。时大都居民也称这里为海子闸,后改名为澄清闸。据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先生的考证,元代大都的城市设计首先是以海子桥“来确定由北向南纵观全城中轴线的位置,然后在海子桥的正北方,建立起作为全城平面布局的中心标志”的。可见万宁桥的重要地位,那可是“北京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初规划设计的起点”。(侯仁之《保护和力求恢复后门桥的历史面貌》)
历史地位如此重要的万宁桥,近代以来,由于疏于修护,已经残破不堪。新中国成立后虽被列为北京市的文物保护单位,但古桥两侧已经有些断裂的石栏由于缺乏经费,一直未得维修。两旁石栏外侧的古河道上,赫然立着的竟是巨大的广告牌。近年来,在学者的呼吁之下,后门桥已按原样恢复了。近来,恢复后门的呼声又起。当初拆除时,因着一些社会名流的反对,政府曾许诺将从地安门拆下来的门窗、木梁、木柱、木柁、木檩都一一编号登记造册,连同砖石琉璃瓦等统统运往天坛,计划在天坛的北坛上门内照样移建一座地安门。不料,日后天坛内发生火灾,堆垛在那里的木质材料全部化为灰烬,移建地安门之议也便无从谈起。据说在天坛北门内尚残存有少量地安门拆下来的残砖、废石和破旧的琉璃瓦,但没有实测图纸,如何重建呢?又将会建一座什么样的地安门呢?难怪林徽因曾说:“有一天,他们后悔了,想再盖,也只能盖个假古董了。”(梁从诫《建筑是她心灵诗歌——纪念林徽因》)
其实,对于这个古城和城中的百姓来说,重建一座已被拆除的地安门,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因为连着地安门的那些遥远的记忆,在人们偶然间对历史的惊鸿一瞥中依然鲜活,只是,它已经不再依存于那一个实体。当代流行乐坛中著名的音乐人陈升曾有一首《北京一夜》,引得无数对老北京知之甚少的青年人对地安门顿生兴趣。地安门古时乃是出兵之地,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有关战争的胜败与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而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因其“无名”,已经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而民间关于一位老妇人苦苦等待新婚之夜就被征去打仗的丈夫的传说,却诉尽了历史无名者的辛酸。《北京一夜》中沧桑的男声与幽怨、高亢的花旦唱腔交相辉映,历史和现实在今人与古人的对话中得以交集:
……
男: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女: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男: one night in Beijing 你可别喝太多酒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许多情
把酒高歌的男儿是北方的狼族
女: 人说北方的狼族会在寒风起站在城门外
穿着腐锈的铁衣呼唤城门开眼中含着泪
男: 呜……我已等待千年为何城门还不开
女: 呜……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不回来
合: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男: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触动了伤心的魂
合: one night in Beijing 我留下许多情
男: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地安门
女: 人说地安门里面有位老妇人犹在痴痴等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
(注:百花深处指的是地安门外一条胡同,因一对种花的老夫妇而得名。)
被这首歌所吸引的年轻人,即使寻觅到地安门,也只能发现,历史已经面目全非。我们不得不感慨历史与现实是如此的截然不同,也不得不承认它们之间又是如此的血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