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北京城垣与中轴线(二)前门大街

发布时间:2015-05-12浏览次数:515文章来源:华体会娱乐场

“出前门,就是一条长长的前门大街,这是北平最热闹的地区,也是商业集中所在”(赵清阁《骚人日记》)。清俞蛟在《春明丛谈》如是描述乾隆年间前门大街的繁华景象:“凡金绮珠宝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恒日暮不休,京师之最盛华处也。”看来,前门大街商业区的繁华由来已久。不过,前门大街位于前门正南,皇宫正前方,这种格局似乎不符合中国都城“前朝后市”的旧制。其实早在元朝,一方面出于“前朝后市”的考虑,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积水潭是繁忙的码头,北京的商业中心便集中在皇城后方的积水潭、鼓楼一带。到了明永乐年间,通惠河道已经不能再连接积水潭,北京的商业中心遂迁到前门外、崇文门外一带。明朝廷修筑了外城后,前门地区更是集中了来自全国各地工商业者所开的店铺和手工业作坊,热闹非凡。

明崇祯年间发生过一件事儿,曾差点让朝廷下令拆掉前门大街的商铺。多亏了金侍御光宸,这些商铺才幸免于难。《日下旧闻考》中所引《鸿一亭笔记》较详细地记载了这件事:“正阳门前,搭盖棚房,居之为肆,其来久矣。崇祯七年,成国公朱纯臣家灯夕被火,于是司城毁民居之侵占官街棚房,壅塞衢路者。金侍御光宸上言:‘穷民僦居无资,借片席以栖身,假贸易以糊口,其业甚薄,其情可哀。皇城原因火变,恐延烧以伤民;今所司奉行之过,概行拆卸,是未罹焚烈之残,而先受离析之苦也。且棚房设中途,非尽楼栋连楹,若以火延棚房,即毁棚房,则火延内室,即将并毁内室乎?’疏入,有旨停止。”《宸垣识略》中也有记载:“大街石道之旁,搭盖棚房为肆,其来久矣,今仍之。明崇祯七年,成国公朱纯臣灯夕被火,于是司城欲毁棚房之壅塞衢道者。金侍御光宸恐其扰民,奏请停止。”百姓在大街石道旁搭盖棚房,借以经商糊口。由于金侍御光宸的奏请,皇帝并没有因为成国公朱纯臣家被火烧毁,而批准司城官员拆毁“占道经营”的棚席,应该算作是体恤民情之举。用今天时髦的话来说,大概就是“以人为本”了吧!假使当时果真拆除了这些使衢道壅塞的商铺,不知后来的前门大街会不会发展成为举国瞩目的商业繁华之地?

清军进了北京后,将内城划为八旗军队驻防之地,内城的汉民一律被强制迁往外城,于是有许多汉民经营的店铺随之被赶到前门外一带落户。清朝廷还不许在内城开设戏院、妓院和会馆,于是多家戏院、妓院和会馆便集中到了人口稠密的前门外。这些因素在客观上进一步促进了前门大街商业的繁荣。乾隆年间,那些经过不断改造的棚房,成了正式的店铺,且连成了南北方向的建筑群,前门大街也由一条街变成了三条街,原本宽阔的街道也变得狭窄了,致使前门五牌楼两侧的门洞都被房屋挡住了。今前门大街珠宝市与粮食店就是正街以西的街道,肉市街与果子市则是正街以东的街道。一条街因为店铺的增多由“一”变之为“三”,充分说明了当时前门大街商业的繁荣。清初诗人王士祯曾有一诗记载与友人在前门大街西河沿酒楼畅饮之事,诗云:

 

下直经旬发不梳,河楼高会翦春蔬。

已喜绿蒲藏睡鸭,更烧红烛射游鱼。

玉河杨柳见飞花,露叶烟条拂狭斜。

十五年前曾寄马,数株初种不胜鸦。

 

西河沿是前门大街沿护城河东西走向的一条老街。自明朝到清中叶,西河沿都是有名的书肆一条街,“这名号让位给了东打磨厂和琉璃厂,是清末民初的事情了”(肖复兴《蓝调南城·西河沿》)。所以,一直到清前期,这里常是文人到的地方。清末民初,西河沿发展成为了金融一条街。

西河沿只是前门大街商业区众多商业街中的一条,其余有肉市街、果子胡同、布巷子、西打磨厂、鲜鱼口、廊坊头条、廊坊二条、廊坊三条、钱市胡同、门框胡同、珠宝市街、粮食店街、煤市街、珠市口等等。由此可见前门大街商业区范围之广,难怪熟知旧京商业文化的王永斌老先生会说:“前门、王府井和西单那时候是比较繁华的,东四和鼓楼却开始衰落了,但前门大街直到日伪时期都是最繁华的,它这里范围广,店铺多,它的繁华不同于一般地方的繁华。比如东四,原来繁华的就只有十字街,别处不行;像鼓楼那块儿,也就是鼓楼前面这条街繁华;西单那儿的繁华也就是那条街;包括王府井那儿也就是从东长安街到十字路口,叫八面槽那块儿称得上繁华。那时候前门大街的范围很广,东边是打磨厂、鲜鱼口、大蒋家胡同,往南有果子市,西边是西沿河、廊坊头条、廊坊二条,大栅栏往西都是房子,这就不仅是前门大街一条街了,过去的打磨厂那儿也相当繁华,鲜鱼口那儿比大栅栏也不次,所以说前门大街的繁华是因为范围广,店铺多,而且繁华的时间也很长。”(王永斌口述、王炜、郭烨整理《大前门——王永斌口述老北京生活》)

    1901年前门东车站建成,1906年前门西车站建成,前门大街成了客运铁路的枢纽。以往南方人员入京,或由良乡入京,或沿京杭大运河经通州入朝阳门,入京铁路修通之后,前门火车站成了外地人入京的主要关口。郑振铎就曾经描绘过当时前门外的纷乱情景:“乱纷纷的人和车,马和货物;有最新式的汽车,也有最古老的大车,简直是一个最大的运输物的展览会。”(郑振铎《北平》)交通的便利给前门大街的繁荣带来了新的动力,加之清末民初,西风东渐,前门大街各行齐聚。举凡鞋帽业、医药业、钟表烟酒杂货业、珠宝玉器业、戏剧演出、电影放映、戏装生产、餐饮小吃、旅馆客栈、洗浴照相、银行证券、典当镖行业,应有尽有。这里集中了京城大部分的老字号,有著名的五大戏院,八大胡同,成了京城最热闹、最繁华之地。

文人描写前门大街繁华景象的文字并不多,即使提及也是寥寥几笔一带而过。唯诗人徐志摩的描述颇为引人入胜。在徐志摩的笔下,寒冷的风雪之夜,北平仿佛一个“死城”,而前门“大街上的神情可是一点也不见孤寂,不见冷”。诗人进而形容到:“这才是红尘,颜色与光亮的斗胜场,够好看的。你要是拿一块绸绢盖在你的脸上再望这一街的红艳,那完全另是一番景象。你没有见过威尼斯大运河上的晚照不是?你没有见过纳尔逊大将在地中海轰打拿破仑舰队不是?你也没有见过四川青城山的朝霞,英伦泰晤士河上雾是不是?好了,这来用手绢一护眼看前门大街——你全见着了。”诗人虽然没有正面写前门大街,然而那手绢之下的“一街的红艳”也足够我们想象和品味它的繁华与光耀。(徐志摩《“死城”——北京的一晚》)

说到前门大街,就不能不提大栅栏。大栅栏地区原是明初在前门外建的廊坊之廊坊四条,因为清乾隆年间实行“宵禁”,在京城的许多街巷、胡同建起了栅栏,因廊坊四条的栅栏十分高大,因而得名“大栅栏”。大栅栏里店铺栉次鳞比,老字号比比皆是,有同仁堂、内联升、瑞蚨祥、一品斋、厚德福、聚庆斋、张一元、东西鸿记等等,这里还有五家戏园,一家大观楼电影院等等。对于大栅栏当年的繁华景象,民间有这样的顺口溜:“大栅栏里买卖全,绸缎烟铺和戏院,药铺针线鞋帽店,车马行人如水淹。”清末民初,大栅栏地区还举办灯市。《帝京岁时记胜》里说起花灯:“正阳门之东,打磨厂、西河沿、廊坊巷、大栅栏为最。”民间更有俗语:“大栅栏里观花灯,冰灯纱灯分外明,人群拥来又挤去,只见人头乱摆动。”

    繁华如是的大栅栏,庚子年间,曾遭遇过一次毁灭性的大火。这次大火是因义和团焚烧出售西药的老德记药房,火势蔓延引起的。《都门纪变百咏》有竹枝词曰:“大栅栏前热闹场,无端一炬烬咸阳。问渠闭火多奇术,为底神灵误主张。”并有注:五月二十日团民焚大栅栏老德记药房,霎时全街俱烬,延及观音寺街、煤市街、廊房头条胡同,二条、三条胡同、西沿河、珠宝市、东西荷包巷,灼及正阳门城楼,计焚二千余家,相传团众有闭火之术,至此独不灵验。此事《西巡大事本末记》也有记载:庚子年五月十六日,义和团“焚崇文门内教堂,十八日,焚顺治门外教堂,其大栅栏等处教民所开之店铺,亦遭焚毁。二十日,大栅栏有老德记药方为西人所开,从北焚烧,是日西南风大作,延烧四处,东尽前门大街,西尽煤市节、南河沿,又逾河而至越墙荷包巷”。《顺天时报丛谈》也报道了此事:“光绪二十六年五月二十日,由老德记药房起火,连及小齐家胡同、廊坊头、二、三条以至西河沿、正阳门城楼,均付一炬。”这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还殃及到正阳门箭楼。在这场大火中,约有四千多户民房与商号店铺被毁,著名酱菜店铺六必居只剩下后场两间房屋,六必居的老匾由于被伙计及时抢出才没被烧毁。聚兴斋鼻烟铺在大火中烧的片瓦无存,可谓损失巨大。大火过后,前门大栅栏一片狼藉,所烧店铺损失惨重。(罗保平、张惠岐《前门·大栅栏》)

大火后,大栅栏各店铺在满目疮痍中重建。数年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民国中后期,伴随着王府井、西单商业区的兴起与政局的演变,前门商业区渐渐萧条。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北京城改建,前门地区的优势不在了,前门大街包括它最繁华的大栅栏终于失去了昔日的景象。前门大街曾保存有作家肖复兴无限的生命记忆,他曾想象并希望大栅栏能成为一条民俗街或者民俗博物馆:

 

试想一下,你可以在瑞蚨祥里看到当年山西人最初在附近的布巷子里如何经营布匹的,又是如何创建了瑞蚨祥乃至最后鼎足而立的全北京八大祥的历史;你可以在天惠斋里看见那些京剧界里大腕们自己和鼻烟一起兴衰的历史,看到那些从料壶、瓷壶、翡翠壶、玛瑙壶、到水晶壶那些名目繁多色彩纷呈的烟壶艺术,以及与此相关的典故逸事;你可以在同仁堂里看到一部比电视连续剧《大宅门》还要精彩还要惊心动魄的发家史,是如何和我们民族的兴衰密切关联的药业发展史;聚明斋和聚文斋扇庄里看到中国自明朝就有的折扇团扇的传统工艺,看到玲珑剔透的扇子是如何在匠人的手里巧夺天工而制作出来的;你可以在庆乐、同乐、三庆、广德楼和大观楼里,看到一部从徽班进京两百多年以来国粹京戏的发展史和剧场的发展史(大观楼现在正在改造成中国电影百年历史的博物馆,多好啊)……然后,你可以再到厚德福吃一回铁锅蛋,到张一元喝一壶正经的茉莉花茶,到二庙堂的楼上品一回咖啡或老式的沙氏水,到德顺和干果铺和长盛魁干果铺买一点正装的北京的果蒲和糙细杂拌儿,到聚庆斋饽饽铺或滋兰斋糕点铺买一点用老式蒲包再盖上一层油纸和红纸的大小八件,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什么样的滋味?(肖复兴《蓝调南城·大栅栏》)

 

在讲究实利的市场经济的今天,这样的想象恐难实现,即时实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赢得人们的欢迎?是不是历史进程必须以牺牲人们的集体记忆为代价,是不是曾经与我们相伴的城市记忆,只能在书里、画里去找寻?2008年,前门大街改建后重新开业了,有一些老字号回来了,也有一些老字号因为前门地区昂贵的费用而无法回来。只是,前门大街上依然冷清,人们或许忍不住会问,如今的前门大街,还是那条老北京人记忆深处的前门大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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