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复制时代的批量生产使艺术的灵韵不再,光纤时代的大学也将变幻其智识景观。今天,要听哈佛大学的公开课,人们不必舟车劳顿,只需要轻点鼠标就可以。大学的智识之争进入阵地战。思想,或者说高深学问,从未像今天这样渴望被人看见/听见,因为数字媒体使这种渴望不再遥不可及。数字媒体勾引了思想。技术绑架生活,媒介绑架大学,这是最佳例证。
拜赐于数字技术,最无知的人如今也拥有了平等的表达权,而不那么无知的人,则突然间发现,自己其实很有创意、很天才。大海让每一条海岸都相信大海只朝它涌来。而海岸对大海的感觉,有些类似于每个人对网络的感觉。“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视频网站的这句广告语摧毁了从马尔库塞到哈贝马斯社会批判理论的偏颇:将人群视为受意识形态操纵的被动容器。不幸的是,它同时鼓励了一种卢梭主义:每个人都是原生的天才,只需要坚定地扎根自身本能就可以变得很伟大。
各类意见、看法、观点、思想争先恐后纷纷亮相,互联网诞生了活色生香的通识图画:文字、声音、图像、影像共处一室,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公与私、作者与受众,全都难舍难分、无所龃龉地融成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一点好奇就是所需要的一切,全部百叶窗、盖子和大门,任何时候都可以立即打开。自行其是,踪迹不定,无所拘束,左奔右突。一天内,一个人的角色能改变一百次,他甚至不用专注于自己的角色。
概言之,一旦用上互联网,就很难不多视角思考问题。结果令人惊叹:互联网起到了通识教育的效果。被互联网强行养成的迁移、混搭、切换和奔突能力,能够质疑任何程式或假设,结束狭隘的地方观点和专业限制。人们在多重共同体之间穿梭,不存在任何强制性的亲密关系。
一个简单的教育原理大显身手: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一个自我教育的时代真正来临,在法律、健康、技术、经济、古典音乐收藏、屠宰、烘烤,甚至是蜡烛制造业里,甚至任何可以想出来的神秘领域,出现了一批令记者大伤脑筋的重量级博客写手。维基百科证明,一个兴趣盎然的业余写手总可以打败一个毫无兴趣的职业作家。
经过学院训练的大学老师,被迫要面对一群消息灵通、浮光掠影的革命分子。单纯引用书本的做法在光纤时代再也行不通了。在光纤时代,答案本身一文不值。老师面临一个头痛的问题:如何把死的知识用活,如何经世致用,如何阐述智识脉络,以及如何打动人心?
年轻人向来认为自己的亚文化比成人世界的文化更成熟、更世故、更富有挑战性。在他们眼里,成年人呆头呆脑,至少是可怜的。这种部落地带的特有幻觉如今被互联网大大强化。
一个感觉已经被经验证实:老师在课堂上的单方讲解显得那么陈腐、老套,尤其要命的是,那么迟缓、滞重。鼠标天下的认知习惯需要子弹穿过身体,匕首直入靶心,任何拖泥带水和装腔作势都会让光纤时代的心脏感到严重不适。学生正当地要求教师具备一种单刀直入、深入浅出的能力。产婆术不可谓不美,但学生依然会遏制不住地感到:苏格拉底的对话录是多么可怕的时间浪费!这些什么都没有证明、什么都没有澄清的争论究竟意义何在?
询问智识的意义何在,意味着要求凡事都要有个功用。这种气质是罗蒂式的:一种东西被认为是好的,首先因为人们需要它。智识本身没有任何本质价值,它的价值无非因为能够解决问题;真理就是有用,我们绝不是为了真理而追求真理,我们无法把真理当作探索目标。
无视古今、高下、雅俗,解构和挪用无所不用之极,这种轻佻姿态将成为常态。各种轻佻的姿态提醒彼此的限度。限度意味着承认,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完全无足轻重的。各种智识理论,说穿了都只是某一立场和某一角度的强调。不同的说法都标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的真实,而真实永远是一位处女,所有的理论到头来都只是自鸣得意。人们不必在学术黑话面前心怀胆怯,更无须对弃之不顾的理论有任何愧疚。大学将被迫采纳一种不设限的新实用主义智识观,这是媒介绑架大学的又一明证,结果是促成更活泼的大学。
轻佻貌似与思想生活格格不入,因为机灵放纵偷走了思想的一切重要性、严肃性、真实性,及其自我救赎的力量。但是,这只是某种受害者臆想。
事实其实正好相反,每一个有事情要干的思想者都将因此而受益非凡:互联网将扫荡一切假重要、假深刻、假权威、假漂亮、假聪明、假迷人,扫荡大学里令人作呕的呆板、造作和自满,扫荡学术黑话以及显然已经无效的传统问题。这等于免费为思想清场:一切半吊子、玩票、投机分子以及平庸之辈都将现出原形,并得到最恰如其分的定位,思想越来越成为私人化职业或宗教——唯有对思想活动有深刻执念的人才会严肃地从事它。
书籍必定自动地把理解它的人从不理解它的人中分出来,大学中的智识传播也必然如此。老师不可能,也不必敲响每一面鼓。最出色的猎狗只能将猎物赶进猎人猎枪的射程里,如果他不开枪,猎狗也无能为力。大学老师就像这个意义上的猎狗。在所有学科领域里,都存在诗人和管道工两类人群。诗人气质的学者大体是在为了获得同行的尊敬而工作,他们的自尊中就包含着被同行尊敬的成分。但这类象征资本,对学生来说可能一钱不值。对学生来说,老师与柏拉图山洞里那个坚决拒绝回心转意的囚徒可有一比,他们一本正经置身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景象即使不是荒诞不经的,也是不值得留恋的。
学生身上得体和严谨的意味在减少,他们的热情与骄傲散发出自恋和自吹自擂的气息。在光纤时代的课堂上,学生发短信、聊天、接电话,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或者随时退场。老师视界清明,但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智识民主吗?当然不是,这只意味着老师,或者说智识的权威性在光纤时代进一步衰落了。悲催!当老师像他的学生那样蹦出这两个字时,他品尝到了一丝纡尊降贵。
的确,一些光辉的句子:大学是社会的灯塔,大学是风向标……也许只有在大学拥有一大批洞穴囚徒的意义上才光芒万丈。但是,强调大学洞穴囚徒的价值并不意味着他们自动就获得了合法身份(合法身份需要拿得出手的劳动成果加以证明), 而是说大学洞穴囚徒与其他任何一类人一样,都有其价值(他的价值在于保持对思想的强烈专注)。反过来,无论是管道工还是诗人,或是其他任何一类人,都不会被认为比别人更理性、更科学、更深刻,都不会比别人更能作为样板。这一意识,大学洞穴囚徒必须越早树立越好,否则非常容易陷入失败天才的伤心之地。
将有越来越多的大学学者期望借助互联网传播思想,同时有越来越多的民间学者与之一争高下。任何一个稍具野心的学者都意识到,必须同时掌握两种写作风格——学院方式与通俗方式。互联网的通识教育效果使人们见多识广,结局必然是水涨船高,人们会更加挑剔,也更加务实:没有哪种智识或理论可以包打天下。无论大学本身愿意与否,光纤时代的人们将倾向于将大学视为陈列各种智识观念的大型超市。在观念的超市里,智识林林总总,像商品一样陈列,务实的人们挑剔地检视五花八门的商品,人们(包括普通读者、批评家和学者)将按质论价,权衡是否要将其放入自己的购物车。
所谓按质论价,首先是对完成手头目的的合适性来评价(理论被视为对实践的辅助,而不是相反,把实践看作是理论的退化),其次依照其创造性和难度而定。尽管严肃的思想可以由轻浮的方式加以表达,但思想本身是困难的;尽管一幅梵高的仿作可能比原作更耐看,一本解释老子的书可能比老子自己说得更清楚,但无论怎样精致的抄袭依然是抄袭。卢梭主义严重违反常识,互联网上形形色色自以为是的创造不过是改头换面的抄袭。把自由表达当成思想和创造力的证明,这是光纤时代一个相当普遍的错觉。人们将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如腹泻一样的欲言又止、挤眉弄眼、装腔作势以及不引起关注决不罢休并没有多少创造性的成分。在光纤时代,面对过眼浮云,人们将认死理:物以稀为贵。创造是更难的,而难以做到的东西相当于稀缺的东西。大学作为智识中心,仅仅是因为它有能力生产真正有原创力、有深度、有力度的智识。
当这类智识商品极大丰富之时,也是我们解放想象力、拓展可能空间以及减少局限之际。这样一个因特世界比以前的任何一个社会更复杂、更发达、更多变、更有趣,首先是更灵活。固步自封、一成不变的学者只会迅速走向坟墓。在光纤时代,大学接到一个明确的命令:决不能封闭对话的道路,要商议、讨论、说服、争论、较量,从而自我纠正。在此意义上,老师不过是经验更丰富的学生,大学将因此成为一股极端活泼又进取的力量。
(作者系我校高等教育研究所副研究员)